資訊世界的無所遁形──讀陳浩基《網內人》

睽違兩年，皇冠文化再度帶來陳浩基的新作品《網內人》。這本書與上一本《13‧67》有許多相同，卻也有更多相異的地方，同樣是推理小說，想談的主題卻既深且廣，不僅僅表現出香港的現況，也點出現代人倚賴網路世界的便利與焦慮，更有甚者，是科技時代所面對的正面與負面價值。

就以推理小說來說，這是一部挺好的作品，從阿怡面對妹妹死亡，找上阿涅這個類似網路駭客的角色去搜尋所有可用的線索，一切都挺合情合理。而故事情節中尚埋下了另一層的誤導，在追尋犯人的同時，一個你以為他是某人的角色，其實卻是另一個相關卻又身分迥異的人選。在鋪陳故事的時候，作者一面疊著合理的線索與誘導，一方面適時的丟出真相，讓人忍不住一直看下去。不過我更喜歡這本書的部分，是它對於家庭價值、對於網路的描繪、資訊的傳遞，其他推理小說的引述、人性的操縱，甚至於對於香港的社會，都有各種程度的描寫。

主角阿怡因為家庭的變故，從小和妹妹小雯相依為命，在一間圖書館上班，每天早出晚歸，從母親死後，和小雯也說不上幾句。看似平靜無波的家庭生活，卻在某天回到家中，發現自己妹妹自殺畫下休止符。然而對於小雯來說，她平靜的生活或許在早年媽媽死去，自己沒了說話的對象，就已經不再有過。阿怡在妹妹死後才發現自己對妹妹一點也不了解，之前小雯曾因為遇上電車色狼而遭到網路霸凌，她一直以為後來就沒發生什麼事情，小雯心情也逐漸平靜，卻發生了她墜樓身亡的意外。

光是對於阿怡與小雯的家庭關係，就值得好好的思考。她們因為生活的困境，導致姊妹久久也說不上一句話，徒具家庭的形式卻沒有家的事實。阿怡對於工作疲於奔命，自然也沒有餘力去照顧小雯的情緒，然而小雯遇上了電車色狼，甚至因此被網路嘲笑她捏造事實誣陷對方，對於一個少女其實是相當難以承受的事實。她不想要造成姐姐的困擾，不想要在學校裡面製造同學的困擾，甚至對自己的存在感到質疑，最終選擇了自我了結。

這是現代人常常遇到的課題，在走上自殺這一條路之前，往往經歷許多情緒的轉折與精神上的負擔，小雯的環境讓她喘不過氣，家中又沒有鬆懈的地方，直到阿怡找到了事件的真相，她才發現她一直以來忽略家人的狀態。這個世界上的許多家庭又何嘗不是這樣，彼此與彼此只是住在一個屋簷下的陌生人，當驀然想起，也想不出對方最近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、交了怎樣的朋友，甚至是喜歡怎樣的食物。有時候只要多一點點的關心與付出，或許就能挽回許多不可挽回的事物。

但是故事中的阿怡與小雯會變成這樣的狀態，卻又是因為社會環境的因素，他們的父親在工作上遇到意外而死亡，資方與保險公司為了自身利益而選擇撒謊，不願理賠她們應得的金錢，讓倚賴父親工作的阿怡一家經濟上雪上加霜。如果企業有良心一點，讓他們的生活過得有餘裕一點，又或者是她們的母親不要因病、因積勞而過世，或許不會造就這樣的處境？

除了社會的因素，書中探討最主要的議題，其實是資訊科技對社會帶來的變化，小雯因承受不了網路上的輿論與指責而死，當她碰上電車色狼時，雖然遇上好心人，卻被網路上的鄉民指控她是個表裡不一的少女。而少年少女們最容易被這樣的言論搧風點火，做出不必要的舉動，對她冷嘲熱諷，或者是對她不理不睬，讓她在學校也沒有容身之地。但這其中最可怕的卻是對於她個人資訊的收集，因為網路上資訊流通太容易，讓鄉民的指責看起來都有跡可循，似是而非的事實使她立於艱難的處境。

而這也帶出後來駭客阿涅用來找尋兇手足跡的技術，每個人不經意地都會在網路上留下自己走過的痕跡，像是IP、像是說話的習慣、照片、影像等各式各樣不同的資訊，只要有心加以利用，就能夠用來找出一個人的存在。最簡單的可能是一個人的長相、居住地等等，再困難一點甚至可以分析性格，預測思考的模式、走的路徑，加以利用便能夠掌控一個人的生活脈絡。當我們愈倚賴資訊的便利，便被資訊綁架的愈徹底。故事中的歹徒便是利用自己對於資訊掌握的能力，加以犯下惡劣的罪行。

然而網路上的模樣便是一個人的真相嗎？現在常發生一群人在網路上筆戰，抓著對方在網路上的言論揣度對方的是非對錯，文字的溫度其實都是人加以賦予，每個人都有自己詮釋的一種方式，對你而言的善或許是對我而言的惡。網路上指責小雯是個表裡不一的女孩，她真的就是嗎？憑藉著一張模糊的照片或是幾句話語，我們是不是就可以指證歷歷？逼她去死的，也許就是這些所謂的文字的溫度。

小說中的另一條主線，是一間科技公司打算以八卦消息做為他們網路媒體的主力，販售消息以獲得營收。這在現代看似一門好生意，也舉出國外因為類似的網站以及網友提供的消息，抓到了波士頓馬拉松兇手的正面例子。這看起來非常美好，鼓勵知的權利，改編自小說的電影《直播風暴》也敘述了類似的議題，當全民無所不知的時候，並非真的獲得資訊上的勝利。如何善用這些資訊，根本沒有一個人清楚，反倒是隱私權的剝奪，讓一個人再也沒模糊地帶，卻必須忍受眾人自以為是的解讀。

故事中很有意思的一個環節在於阿怡是個對於網路一無所知，甚至沒在用的人，因此她不明白什麼是網路霸凌，不知道聊天室的人可以是同一個人偽裝，也沒想過自己會因為路上的監視器什麼的會透露她的行蹤，透過阿涅剖析各種資訊技術，她才發現在這個便利的世界背後所隱藏的可能性與危險性。

對讀者來說，這些科技的解釋不僅僅是非常清楚，在這本書裡面可能是太過清楚了，以至於我偶爾會停下來想，是否有必要去解釋這麼多讓讀者知道呢？不過這也是閱讀這本書的另一種樂趣，我們從來不會去想在網路上這麼方便是因為什麼，就只是隨著日新月異的科技而就跟著用了。每多知道一點，在運用這些服務之前，或許就會多想一點。

另外一個我個人覺得很有趣的部分，是作者對於各種小說的引述，因為阿怡在圖書館上班，他們去探查的其中一名小雯的同學杜紫渝也在學校圖書館服務，因此常常會帶出他們正在看的書籍，或是挑選的作品，像是湯米斯‧品瓊《固有瑕疵》、湊佳苗的《告白》、托爾斯泰的《安娜‧卡列尼娜》與《罪與罰》。如果對這些作品有一定程度的熟悉，會發現它們跟這本《網內人》指涉的各類議題有意外的相似度，只是詮釋方式各有巧妙不同。

對於這本書可以說的事情還有許多，不過已經在前面說太多了，還是先停下來好了。如果曾經看過《13‧67》，折服於作者對於香港的描繪、謎團的設計，那麼這一本《網內人》描繪的社會議題、故事的架構與詭計也不會讓人失望。又或者是如果對於一開始就對這麼多字的書感到卻步，也可以先試試看作者較為輕薄短小（？）的長篇《遺忘‧刑警》，與寵物先生合寫的作品《S.T.E.P》，或者是曾經在台灣推理作家協會徵文獎入圍的幾部作品（＜傑克魔豆殺人事件＞、＜窺伺藍色的藍＞、＜藍鬍子的密室＞等），都很值得看看。

最後講點無關的，作者好幾本書都有「‧」這個標點符號耶。XDDDDDD