映照夢想的美麗躍動──讀恩田陸《蜜蜂與遠雷》

一般人到了幾歲，會想要放棄夢想呢？讀完這本恩田陸的新書《蜜蜂與遠雷》兩天後，我突然湧起了這個疑問。

我一直很喜歡恩田陸的作品，2008年參加了作家來台的座談會，那大概是我人生第一次呈現作家迷妹的狀態。雖然我本身有另外執迷的樂團，但對於推理作家來說，真的是我的初體驗。抱著十幾本書，拜託親朋好友一起簽書，排隊一次又一次。現在想想，那大概是年輕時的自己才做得出來的傻事，而那也是當時的出版社的寬容，才讓我能夠帶著許多本不同出版社的作品，得到了十幾本的簽名。我最近在想，那次的經驗，可能某個程度改變了我後來的人生。

在台灣出了二十幾本恩田陸的作品以後，突然好長一段時間，都沒有人再出版她的作品了。她的作品一向有著微妙的評價，有的人覺得她推理小說結局不是那麼的好，有的人無法接受她的筆法，但喜歡她的讀者，又超級喜歡她，我覺得可能就是頻率與電波，電波合了就一路相隨，不斷地找她的作品來看，默默地等待。

這本《蜜蜂與遠雷》，是繼上一本在野人文化重新出版的《夜間遠足》之後，睽違三年多的在台新作。去年在日本玩的時候，都能在書店看到這本書的宣傳，雖然不太知道故事的背景與架構，但一直偷偷抱著期待，希望台灣會有人出版，果然出版社不會放過這種獎項加持的作品呢！到了今年終於看見它現身，不過出版社的宣傳似乎做得不是那麼徹底，我一直到博客來預購日當天，才發現它要出版了，許多關注恩田陸的網友，也都提到不知道有這本書的出版訊息，希望它能夠再賣好一點，讓恩田陸其他作品能夠在台灣繼續出現。

身為一名愚粉（被揍），我不僅預購了實體書版，也拜現今電子書開始盛行的關係，買了電子書版，為了出門方便好帶，加上這是一本實體書有六百多頁的厚書，後來毅然決然把實體書放到架上，直接開電子書版來看，比較方便隨時暫停，隔天再繼續帶出門接著閱讀。不過我太忽略了自己一頭栽下去的熱情，忍不住就一口氣看到完了，大概就像書中描寫的精采演奏，根本就捨不得中途離席。而且電子書的好處就是會默默地幫我計算閱讀時間，這本書總共花了我3小時52分鐘，意外地快呢！（笑）

故事以芳江國際鋼琴大賽為舞台，有四個登場的主角，已經屆二十八歲，快要沒有參賽資格，為了夢想放手一搏的高島明石、曾經拋棄舞台的天才少女榮傳亞夜、在音樂才華上穩扎穩打的才子馬薩爾，以及不按牌理出牌的神祕天才少年風間塵，他們各自背負著對於音樂的熱情與執著，以及面對夢想的渴求，在這座鋼琴大賽的舞台上，追尋自己的軌跡。

所有的角色裡面，我最喜歡高島明石。他是所謂的普通人代表，曾經在音樂上嶄露頭角，但一直卡在一個無法提升的狀態，曾經被異性好友們傾慕欣羨，但後來大家往往用「音樂可以當飯吃嗎？」在質疑他的人生。雖然後來在鋼琴相關產業上班，而且太太也相當支持他，但他總會想著音樂這條道路是不是只有天才才能夠踏上的道路。

這很像一般人的樣貌，期待自己在某個領域有一番發展，以為自己可以出人頭地，但到頭來再怎麼努力似乎都無法贏給那些天之驕子，當自己努力了二十遍、三十遍之後，卻還是及不上人家的萬分之一。而且明石二十八歲了，對一般人來說很年輕，可是在音樂這個領域上，就像是被貼上標籤的年長，或者是過氣？然而在整個故事中，他對於夢想的反芻，對於現實的曾經妥協以及最後放手一搏的努力，甚至是他長久承受挫折的歷練，都顯現在音樂裡面。最純粹的音樂，會映照出最美麗的心靈。

第二個喜歡的角色則是榮傳亞夜，從小就是天才少女的她，在一直維護她並且為她打點一切的母親過世後，從舞台上逃走了。曾經的名利璀璨，成了她再次前進的阻礙。她不斷地質疑著自己對於音樂的情感，聽著旁人對於她登台的閒言閒語，承受著不同於一般人的壓力。她不知道自己是不還有著符合著天才少女的才能，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站在舞台上，她只是喜歡音樂，也熱愛音樂為她帶來的喜悅。

亞夜也是個曾經跌倒的人，和明石很類似，在猶豫不決間，無法決定自己該怎麼前進，畢竟她曾經背棄這個舞台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夠被這個舞台再次接受。「逃跑」是一般人面對挫折時，很容易出現的情緒，然而曾經的名氣愈高，回到原點或是回到跌倒的地方，都需要很大的勇氣。而且亞夜不是一個對於比賽名次非常執著的人，這樣的特質讓她在這場鋼琴大賽上，彷若局外人。可是事實上，她卻實實在在地身在其中，面對這麼多努力面對自己的音樂的參賽者，她不得不也正視自己對音樂的感覺。

恩田陸在小說裡安排的另外兩位參賽者馬薩爾跟風間塵，其實是整本書很重要的觸媒。馬薩爾因為小時候的機緣，開始學音樂，他有著優於常人的感性，在學習音樂的道路上不僅順利，出色的外貌也引起許多人的注目。在這場大賽中，他可說是最為受到矚目的焦點，但他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學院派的樣板。這麼說並不是指他不優秀，而是他就是確確實實從音樂學院出來，優於常人的天才種子音樂家。

跟馬薩爾成為強烈對照組的風間塵，則是個從來沒有上過正規音樂教育，甚至家裡也沒有鋼琴，彈琴的詮釋方法與一般學院會教導的模式，根本大相逕庭的角色。對於很多音樂家來說，他的音樂根本就是一種奇妙的褻瀆，不按牌理出牌，而且自在奔放到不可思議的境界，因此一開始激怒了相當多的評審，覺得他根本就不尊重音樂。但在激怒評審之餘，他反而獲得最多觀眾共感，甚至用音樂把觀眾拖進某個世界，不僅僅是觀眾，甚至連同其他出色的參賽者：馬薩爾、亞夜或是明石，都受到他的影響，激發出更美妙的旋律與音樂的深度。他就像是一場風暴，擾亂著所謂的音樂界的秩序，可是他始終遵從著老師的遺願，要將音樂「帶出去」，但是「帶出去」究竟是什麼意思呢？

整個故事其實不只描寫這四個主角而已，亦提及了許多週邊的人物，像是擔任評審的三枝子與納桑尼爾，他們面對學院派的天才馬薩爾，以及音樂界的風暴風間塵，一方面覺得棘手，一方面卻又對於找到新秀感到欣喜。所謂的藝術並不能用所謂的名次來表達優劣，這次比賽的失利也許會成為下次比賽的深度。風間塵的音樂像魔法，馬薩爾的音樂是享受，而亞夜的音樂則是一種撫慰，他們各有各的風格，不因前一個人的音樂強烈，而使得下一個人被影響而磨滅。

真實的世界及美好的藝術，並不會因為有各種優秀的事物而掩蓋了其他人。但比賽也是一件殘酷的事情，這麼多的參賽者，稍稍失誤就錯失了將自己的音樂帶給其他人的機會。或許風間塵的將音樂「帶出去」，就是指不要被這些世俗規則畫下界線，讓每個人都能夠去感受音樂的美好。

另一個也很突出的角色描寫，是陪伴在亞夜身邊的小奏。她像是某種母親般的存在，在旁邊心焦地看著亞夜的成長，但僅止於提醒與擔憂，並不多加干涉也不刻意影響。她自己也有著自己的夢想，而這個夢想與亞夜的成長相伴相隨。她像是這群天才身邊的旁觀者，默默地記錄著他們的成長，並且在心中不斷地反芻消化，甚至也當作是自己成長的養份，同樣學音樂的她，在心境上也隨著這幾個天才更進一步。

其實我不太懂音樂，不太能體會某個樂曲或某個章節的演奏有多麼的精彩動人，或是彈奏技巧有多厲害，然而透過恩田陸對於音樂的描寫，卻讓我有一種字裡行間有音符跳動著的感覺，或許我對文字的敏銳度始終優於對於音樂的感性。但是，能夠把各種事物用文字描繪出令人感動的樣貌，也是一種神奇的能力，在讀這本書的時候，我罕見地感覺到自己的「墜落」。差不多就是一種覺得自己在故事裡面的世界走動的心情，所有的角色都在閃閃發光。當他們思考著自己的夢想與人生選擇的時候，我就跟著很緊張，很想知道他們此刻所做的決定，是不是正確的？可是人生這種事情，從來就沒有所謂正確與否，唯有下定決心的那一刻，角色們會閃著絢爛的光芒。

書中有一段我很喜歡的內容，是在講創作與音樂的雷同：「同樣都得為了幫自己鍍金，到處參加比賽、報名新人獎，但真正能夠這行吃飯的人寥寥可數。明明有那麼多人希望別人能看看自己寫的書、欣賞自己的演奏，可惜兩者都是夕陽產業，現在看書、聽音樂的人實在少得可憐。」這段寫在故事很前面的部分，讓做文字工作的我也是心有戚戚焉。但是，即使是這麼艱險的環境，仍然會讓人忍不住投身在這樣的產業裡面努力，這也是一種對於夢想的追求吧？

另外這本書也讓我想到恩田陸的另一本作品《巧克力波斯菊》，那是關於戲劇的故事，在演技上的少女對決，沒有像《蜜蜂與遠雷》這麼大規模的比賽，然而那種對於夢想的執著與渴求，在專有的領域裡發光發熱，不知道是恩田陸多次想要描寫的部分呢？當然這我也只能猜測。（笑）

很喜歡恩田陸總是可以把那些少男少女們寫得閃閃發光，當年不小心掉坑的《三月的紅色深淵》或是《夜間遠足》，都是這種樣貌的作品。《蜜蜂與遠雷》大篇幅的寫了這幾個角色的內心世界，就像前面說的，我總是覺得這些角色發著光，當他們踏上有著鋼琴的舞台，想必散發出燦爛的顏色。這些顏色隨著他們對於音樂的熱情與努力愈發強烈，卻又不至於刺眼但讓人無法忍受，是會包圍觀眾的那種獨特氣氛，這本書大概就是這麼溫柔的感覺吧，看完會忍不住微笑呢。

最後結局跟我猜測的差不多，想想這樣的合理也很安排。

（因為牽涉結局，雖然不是推理小說，但我以下會塗黑唷！）
學院派的馬薩爾奪得第一名，因為他穩定突出的才華表現確實不容忽視，而且普遍受到喜愛；介於學院派卻又挺自由自在的亞夜則是第二名；不按牌理出牌的風間塵則是第三名，他一方面被評審厭惡，但另一方面則又隨著一次一次演奏攻入評審的心防，這種極端的表演模式，讓人無法忽略他的表現，大概又沒辦法認真面對他的實力，不過這些也都是我自己的詮釋。

好想聽聽書中那種會讓自己瞬間置身大自然，或是默默地就被撫慰的音樂演奏，應該很療癒吧。

最後，隨便抱怨一下，作者簡介裡面提到的《中庭發生的事》，其實在2007年曾經由東販出版，並且譯作《中庭殺人事件》。其實是很久以前的書了，但台灣有的譯本，而且又沒有在其他出版社重出，還是希望多少能忠於原譯。雖然這也只是粉絲如我的吹毛求疵而已，還是很感謝出版社願意繼續出版恩田陸的小說，拜託多出一點。（泣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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