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莫兒的門》精選書摘之一請點此

隔天早上我睜開眼睛,牠還蜷在窩裡,兩眼盯著我瞧。

「嗨。」我說。

牠眉毛又是一高一低。

「我是你的狗。」牠眼神這麼說。

我輕喟一口氣,牠溫柔膽怯的獵犬臉從開心轉成擔憂,在我心頭劃了一刀,我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有這樣的感受。我曾經看過一窩小薩摩犬,個個像小雪球似的張著晶瑩淘氣的黑眼珠,是我這種性格慵懶的人的最佳良伴。但我怎麼也說服不了自己抱一隻回家。我還認真考慮過拉布拉多犬,因為牠們個性開朗健康,活力充沛,一定輕鬆就能成為我的戶外搭檔,也可成為我一直想要的獵鳥犬。然而,我看過的拉布拉多犬沒有一隻曾經讓我心頭一緊,讓我知道:「我們是天生一對。」

大狗躺在我身邊,右眼盯著我看,眉毛一低,左邊眉毛則揚起,彷彿在說:「你一直沒辦法下決定是有道理的。」

「也許吧。」我說,心裡想要純種狗的渴望越來越淡。「也許吧。」我又說了一次。大狗的目光移開又移了回來,停在我身上。牠看起來是有點像紅黃色的拉布拉多犬,我在心裡面這麼想,起碼某些角度很像。

牠聽見我說話,便將頭鑽到我手臂底下,鼻子湊近我的鼻尖。意外的是,牠並沒有伸舌頭舔我,不像一般的狗常用這個熱情的動作表示馴服,不管對人或對其他同類都一樣。有些人認為狗會這麼做是演化的遺跡,因為幼狼會用類似的動作向狼父母或成年的狼討食物吃。成狼沒有手可以拿食物,因此會將生肉吞進腹中,等到幼狼舔牠們的嘴巴,成狼再將已經部分消化的肉吐出來。幼狼長大如果成為領袖,就會停止舔嘴,但地位較低的成狼會藉由舔嘴向地位較高的成狼示好,就像很多狗會舔主人一樣。這隻狗的矜持讓我愣了一下。牠不舔我,難道因為牠覺得我們是夥伴?還是我的肢體語言(我們躺著,差不多高)讓牠覺得我們彼此平等?牠謹慎地聞我的呼吸,我也聞牠的呼吸,味道甜甜的。

我不曉得牠聞到了什麼,但顯然很喜歡。「我是你的狗。」牠眼神又說了一次。

牠這麼確定讓我很不安,於是我起身躲開牠。我還是不想放棄原先的計畫,也就是找一隻只有六到八週大的幼犬,以便從小調教。大狗讀出我的心思,便沒有跟在我後頭,而是跑去向其他人搖尾巴打招呼,露出牙齒對他們張嘴大笑。「早安,早啊,你們昨天晚上有沒有睡好?」牠好像在這麼說。

我一邊整理裝備,突然發現自己兩眼竟然離不開牠。牠雖然瘦得露出肋骨,身材卻很苗條結實,看來已經在野外住了好一陣子,身上沾滿雜草和樹枝。牠體重大約二十五公斤,肯定還會再長肉,狐狸般的毛色東一塊西一塊,正準備變成長大之後的毛色。牠的脊背有一排深色的毛髮,四肢朝後的部分是金黃色短毛,胸前一撮毛髮直豎,很像燕尾服,零星散布著白色斑點。牠耳朵很軟,像法蘭絨,垂下來微微低於兩顎相連的地方。牠的黑鼻子濕濕亮亮,嘴唇和牙齒也都閃閃發光。牠尾巴很長,非常有力。

我只要一看牠,就覺得牠使出古老的四眼魔力,在我眼前不斷變換形影:一會兒是我夢寐以求的拉布拉多;一會兒又變成羅得西亞脊背犬,在悠遠的非洲喀拉哈里沙漠豔陽下閃閃發亮;轉眼牠又變成長鼻的科伊狗(coydog)[1],在布滿紅色岩石的沙漠中誕生,悠遊於峽谷和仙人掌之間。牠雙眸直視我的眼睛時,眉毛一高一低,雙頰憂心忡忡皺了起來,我可以清楚感覺到,牠擁有獵犬的靈魂。牠顯然曾經有過主人,因為睪丸被摘除了,生殖器周圍的傷口也完全癒合,重新長出毛髮。

我找了一張野餐桌料理早餐,牠又跑過來,很有耐心,坐在幾步之外的地方,表現出最乖巧的模樣,看我將麋鹿香腸放進煎鍋。牠沒有嗚咽示好,雖然我看見牠身體微微顫了一下。

香腸煎好之後,我說:「你想吃嗎?」

牠身體又抖了一下,雙眼發亮,但還是留在原地不動。我扳了一小塊遞給牠,牠鼻子興奮扭動,優雅地將香腸從我手裡啣走,吞了下去。牠尾巴不停來回掃著沙地,表示感激。

「這隻狗,」吃早餐的時候,土地管理局巡查員過來檢查遊河證,一邊對我們說,「已經在這裡遊蕩一、兩天了,我想是被人拋棄的。但我覺得很奇怪,因為牠長得這麼漂亮,又那麼友善。」

所有人都點頭同意。

「這狗是從哪裡來的?」我問她。

「不曉得,就這樣突然冒出來了。」

大狗專心聽我們講話,看看巡查員,又看看我。

我拾起一根樹枝,想看牠有多會撿東西,結果我手臂才往後一伸,牠就突然嚇得往後縮,倒退幾步,害怕地看著我。

「牠好像很容易受驚嚇,」巡查員說,「我想可能被人打過。」

我揮臂將樹枝朝流動的河水一扔。牠冷冷看了樹枝一眼,又回頭冷冷看我一眼。「我可是不撿東西的,」牠的眼神彷彿在說,「狗才會做這種事。」

「牠不撿東西的。」巡查員說。

「我也看出來了。」